導讀:盛宴散場,在這場點鋼成金的投機游戲中,銀行與鋼貿商間,究竟誰更貪婪,誰將這場游戲徹底送上了不歸路,誰來咽下最后的苦果?這其中,或許沒有贏家。
盛宴散場,在這場點鋼成金的投機游戲中,銀行與鋼貿商間,究竟誰更貪婪,誰將這場游戲徹底送上了不歸路,誰來咽下最后的苦果?這其中,或許沒有贏家。
2013年7月初,在與銀行打了近兩年的持久戰后,鋼貿商中僅存的“硬漢們”也撐不住了。
“硬漢”之稱出自上海周寧商會,上海鋼材貿易約占全國十分之一,這里的3萬家鋼貿企業中80%為福建籍,其中又以周寧人居多。在這一波的鋼貿商倒閉潮中,為了鼓勵那些能夠“砸鍋賣鐵、賣車賣房籌款還債”的鋼貿商,上海鋼鐵服務業協會會長、上海周寧商會會長周華瑞曾陸續頒出多個“硬漢”獎,最近的一次是3個月前。
3個月后的6月22日,又是新一輪的付息還款日。周華瑞和他的周寧商會在滬經營10年以上的,年銷售總額萬億元的鋼貿生意即將全軍覆沒。
截至2013年6月末,根據上海鋼鐵服務業協會的統計,上海地區鋼貿貸款余額約為1300億,其中只有300億到500億的金額在銀行有抵押物。而在長三角,鋼貿交易量最大的城市無錫,鋼貿貸款余額約為200億,無錫銀監局局長戴玉明推算,鋼貿授信敞口預計最終將損失50%左右。
硬漢倒下
似乎能想的辦法,能走的路,他已一一試盡。
作為上海鋼貿圈帶頭大哥,2000年年初,周華瑞打開了上海鋼貿首扇融資大門。當時,他經營的逸仙鋼材市場首創了五戶聯保、動產質押加上擔保機構擔保的模式,這在當時被銀行譽為重要的金融創新。
這種融資模式的特點是,銀行給鋼貿商貸款,一般會由鋼材市場成立的擔保公司為散戶擔保。即便散戶無法還貸,實力雄厚的擔保公司、鋼市老板也會兜底代償,銀行就此高枕無憂。
由此周華瑞也奠定了上海鋼貿圈的老大地位,2007年,他創辦的第一鋼市市場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第一鋼市),占據了上海大柏樹鋼鐵市場的最中心位置,2007年落成的大樓現代氣派,最高峰的時候曾進駐了575家商戶,鋼市門口停滿了豪車,有多家銀行把網點直接開在鋼市。
而上海鋼貿業最鼎盛的時候,類似第一鋼市的鋼材市場有六十幾個,撐到現在勉力維持的只有十分之一。
周寧商會之前重點支持的企業,除了兩家專做鋼材加工以外,其余的全都在上海鋼貿圈消失了。有的人被追殺徹底躲了起來,有的場地還在,人一個都沒有了。逃的逃,躲的躲。
2013年6月末,在已被查封的空蕩蕩的辦公樓里,周華瑞盤點了剩下的商戶數,不到80戶,高峰時七百余名員工,僅剩下四五十人,周華瑞說:“如果情況不好的話,下個月我們就要關門了。”
3個月前,周華瑞還全力呼吁“戰友”們挺住。而整個2012年,為了挽救半生的心血,周一直在不停奔走。
周以商會名義在網上給商業銀行發公開信,私下里組織銀行企業座談;找上海金融辦、上海銀行業協會、銀監局,他給前任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上海市市長韓正分別上書;2012年下半年,他們去北京釣魚臺國賓館開研討會,請來眾多專家出謀劃策,為其呼吁。眼下,似乎能想的辦法,能走的路,他已一一試盡。
2013年6月底,在上海,南方周末記者見到了眾多神色黯淡的鋼材市場老板,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血淚史。劉光清是其中之一,他是金山鋼材城的董事長,2009年成立的金山鋼材城是當時金山區的重點工程項目,光大銀行、建設銀行、農業銀行、民生銀行等幾大銀行鼎力相助,2009年到2011年,共貸給金山鋼材城12億。
2012年至今,劉因為相信銀行還會續貸,他在民間借高利貸,幫散戶代償了兩個億,但之前的貸款被陸續收掉了七個多億。
杠桿放大100倍
銀行也看到風險的存在,就在擔保上層層加碼。
繁華落盡,盛宴散場,在這場點鋼成金的投機游戲中,銀行與鋼貿商之間,究竟誰更貪婪,誰將這場游戲徹底送上了不歸路,誰來咽下最后收場的苦果?這一切,眼下并不可知。不過,鋼貿商們已經開始控訴,自己是受害者。
根據周華瑞的回憶,利用鋼材市場成立的擔保公司為散戶擔保,上海地區一家鋼材市場對應一家銀行,保證金比例不超過1∶3。
2009年,上海有12家專門從事鋼貿的擔保公司,其業務量占全市擔保業務量的一半。上海市促進中小企業發展協調辦也曾對這一模式給予充分肯定,認為其出色的信息溝通和互保及風險控制能力,在完全市場化擔保機構舉步維艱、業務萎縮的背景下,一次次化解了危機。
但隨著銀行業全面進入鋼貿貸款領域,為爭奪份額,激烈的競爭將這種互保模式推向極致,很快,在銀行的默許下,大多數市場的保證金比例可以放大10倍,一家鋼材市場也會與多家銀行合作。
如果按照極端情況估算,以周華瑞第一鋼市的4億資本金為例,銀行給鋼市的保證金放大10倍,他可以為一家銀行擔保總額為40億的貸款,如果他與十家銀行合作,那么就在40億的基礎上再次放大,周可以擔保的額度達到400億,杠桿倍數被放大至100倍。
仿佛潘多拉匣子被打開了,這一業務從零開始,高歌猛進,鋼貿貸款的模式逐漸演變為輕抵押,重擔保。只要加上擔保,有沒有貨物抵押已經不重要了。周華瑞認為:“這正是鋼材重復質押的根源。”
到后來,上海農商行幾乎所有的鋼貿貸款都采用聯保或擔保的模式,很少有抵押物。
2011年最高峰的時候,上海的鋼貿貸款余額達到2500億。據統計,其中,民生銀行70%的鋼貿貸款采用這種批量開發的模式。在無錫,采用這種模式的鋼貿貸款超過八成。
然而,擋在銀行面前的最后一道擔保屏障并非無堅不摧。一旦整個鋼貿行業陷入危機,鋼材市場無法獨善其身,市場內的擔保公司由于擔保行業過于集中,注冊資本金難以覆蓋壞賬,銀行的風險隨之暴露。
在這些市場中,第一鋼市算是較為保守的,他們對外擔保了14億。2011底至今,4.05億的注冊資本金和1個億的保證金全部用于為擔保企業的代償。
工商銀行曾為進駐第一鋼市的鋼貿企業貸款8000萬,由第一鋼市擔保,就在第一鋼市代償了4638萬后,工商銀行查封了第一鋼市的大樓。周華瑞說:“所有的資本金和這幾年賺來的錢都賠上了,還有8個億的資金缺口。銀行不去追下面的散戶,只會來追我。”
銀行也看到風險的存在,就在擔保上層層加碼。
無論是房產抵押、動產質押還是土地抵押,都要加上擔保人(或擔保公司)和企業主、股東、家人的個人無限連帶責任。
第一鋼市旗下的擔保公司為商戶擔保的同時,第一鋼市和法定代表人周華瑞都簽了最高額保證擔保合同。
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平安銀行和光大銀行最高額保證擔保合同中都包含這樣的條款:擔保人承擔保證責任,銀行有權直接從擔保人賬戶上扣收包括本金、利息、復利、罰息和資信調查、公證以及銀行實現債權支付的律師、訴訟費、差旅費、公告費、送達費等全部費用。
第一鋼市曾代償一筆1016萬即將到期的貸款,償還本金的同時還承擔了17萬的律師費和二十余萬的罰息,共計1057.6萬。
而且無論債務人是否有抵押物,銀行有權要求擔保人承擔保證責任,而無需先處置抵押物。
2012年初,無錫一洲鋼材市場的老板李國清跑路,欠下3600萬元的貸款,引起市場嘩然。這筆貸款有兩套房產作為抵押,還有三名擔保人聯保。由于抵押的房產不易變現,民生銀行希望三名聯保人以現金方式先行代償,民生銀行再將拍賣所得返還給擔保人。然而,一年多過去了,民生銀行始終壓著房子沒有拍賣。
囚徒困境
開了幾百次的協調會,始終未見成果。
在上海市銀行業同業公會組織的銀企協調會上,鋼貿商曾提出過多種解決方案,希望銀行放他們一馬,用時間換空間,先合力渡過眼下危局。
鋼貿商提出的解決方案包括,對于正常經營的客戶,能夠停掉利息,本金分年還清。還款困難的客戶且有擔保的,先行處置客戶資產,剩余部分由客戶分期償還或擔保方代償。有聯保互保的企業能夠通過自償本金切斷聯保。
不過,開了幾百次的協調會,始終未見成果。鋼貿企業信貸風險工作組組長、民生銀行上海分行副行長何凡當場就說了七八個“不可能”,上海農商行的一位副行長曾建議利息延后支付,到最后,這條建議也沒能通過。
周華瑞說:“銀行的態度沒有改變。追著鋼材市場要債,還要把散戶的債也背過來。”
但銀行也有說不出的苦衷。
在上海,從事鋼貿貸款的銀行都成立了鋼貿風險處理小組,但分行并沒有決策權。滬上一位有著多年鋼貿貸款經驗的銀行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國有銀行沒有權力免掉利息,涉及本金打折也要經董事會通過。如果分行的鋼貿貸款量不大,就能掩則掩。中信銀行想把不良貸款做到50億,但是總行不同意,分行只能慢慢釋放。
與此同時,銀行之間的默契很難達成,各自藏著“小九九”。在銀企協調會上,鋼貿商曾看著幾家銀行因為打破不抽貸的約定而爭吵起來。
上述銀行人士稱:A銀行對某一客戶認定為正常,但B銀行已經開始采取強制措施,逼得A銀行也必須采取措施,不然其他銀行把肉都吃光了,自己連湯都喝不上。對于為數不多還能正常還利息的企業,仍有部分銀行在收貸,銀行認為現在收一分錢也是收。
工商銀行查封了第一鋼市的大樓后,其余6家債權銀行緊隨其后,也查封了這座大樓。2013年3月以后,有很多企業覺得大勢已去,即便銀行同意轉貸,企業主并不積極,不愿意去簽字。而在此之前,銀行找企業談,企業都希望能夠活下去。
“以我們現在的經營能力,財務報表交上去肯定是通不過的。要配合銀行轉貸,只能做假報表,如果以后銀行拿假報表說事,我們要負刑事責任。”這是一位鋼貿商的顧忌。
銀行對抵押物的盤查也更為嚴格。上述鋼貿商說:“到期的貨物質押和倉單質押,銀行和企業都知道貨物只有一成到兩成,原本大家對此心照不宣。銀行雖然同意轉貸,但要出有足值抵押的倉單,不然就要報刑案。”
在無錫,配有擔保公司模式的鋼材市場一共有43家,到現在僅剩下3家。2013年年初,無錫市政府出臺文件,將鋼貿企業分成清理類、維持類、打擊類。但是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光伏、造船等行業相繼爆發信貸危機,政府對鋼貿的處理幾乎處于停滯狀態。
無錫一位銀行人士透露:銀行針對不良貸款會有保有壓,光伏會屬于保的范疇,而鋼貿屬于壓的范疇。
妥協與重組
在上海,絕大多數的銀行都給予沒有涉及訴訟且能正常還利息的鋼貿企業轉貸或者續貸。
滬上一位股份制銀行的高層透露:到了2013年6月,鋼貿欠息的比例已經接近60%,銀行開始意識到,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壞賬風險將會集中暴露。
于是銀行開始妥協,想方設法延后壞賬暴露的時間。轉貸是最為常見的做法,是指同一借款主體現有貸款到期之前,向銀行申請還舊借新。
工商銀行曾為鋼貿商辦理個人信用貸款,鋼貿商交給銀行貸款額的20%作為保證金。工商銀行的做法是把其中的一半用于還利息,再轉貸一年,暫時不起訴商戶。
展期、轉貸等延長還款期限的方式以及變更借款人、增加擔保人等都屬于不良資產重組的范疇,但前提是歸還原貸款全部表內欠息。
南方周末記者從滬上一家股份制銀行獲悉,不良資產重組的前提是要能收回一定比例的本金;增加的抵押物應為價值更高或者變現能力更強的資產;不良資產重組期限原則上控制在一年以內,如果有多筆不良資產總體重組方案不得超過五年。
在上海,絕大多數的銀行都給予沒有涉及訴訟且能正常還利息的鋼貿企業轉貸或者續貸。廣發銀行提出“利隨本金”的方案,利息不用分季度付給銀行,可以等到本金到期的時候再一并還給銀行。
無論是銀行,還是地方政府,都希望能夠盤活這些極有可能成為壞賬的資產。銀行會牽線,找當地或者外地有實力的企業,特別是國企,收購喪失還款能力的鋼材市場,銀行再給企業增加授信。
在無錫,幾家完全空置的鋼材市場已經改成了物流園,物流企業租用鋼材市場的廠房和土地,租金直接還給銀行。雖然不能完全解決銀行的問題,至少可以保持表面的繁榮。
包括第一鋼市在內的多家鋼材市場,也曾試圖向法院申請破產重整。借助司法程序,保護企業繼續經營,債務可以停息止付,逼債催債可以凍結。同時,資產得以保全,法院不能執行拍賣,債權人也不能哄搶。
周華瑞說:“法院的答復是,目前沒有名額,暫時不能受理。如果二十多家鋼貿市場一起破產,銀行能受得了嗎?銀行不想開這個口子。”
企業主個人簽了無限連帶責任,即便申請破產,債也要一直背著。鋼材市場在為其他企業擔保時也簽了公證書,如果保證人不履行擔保義務,銀行可以直接向有管轄權的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周華瑞最終發現,破產重整的路走不通。周華瑞說:“如果法院把我清算掉,我還知道明天要干什么,現在只能在這里等死。”
盛景不再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十年前,周華瑞創辦了鋼貿融資模式,跟他合作的營業部總經理,后來大多成了分行行長、副行長。但如今,這些行長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很多被發配到銀行的清收小組,每月拿著2000元的工資,獎金要從他們收回的貸款中提成。
周華瑞不禁感慨一夜回到十年前。“接下來的日子,要么在法院,要么在公安,要么在銀行。結局應該會是在法院。”
然而,銀行也并非贏家,從2012年開始,銀行陸續開始起訴鋼貿商,即便已經走到執行階段,但執行的效果并不理想。
貿易企業缺乏能夠變現的固定資產,即便追加了個人連帶責任,資產也無法償還全部貸款。一些鋼貿商借了民間資金,銀行起訴之前,民間的債權人已經先行起訴和查封。
無錫一位銀行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銀行曾聯合公安、稅務等部門約談擔保公司的法人和股東,對這幾年的資金積累、投資去處、股權等進行全面的梳理。但這些財產涉及三角債,債權關系盤根錯節,變現能力微乎其微。
2013年5月,銀行和法院到位于上海近郊松江的一家鋼材市場強行處置鋼材,市場里的老人、小孩、商戶封鎖大門,雙方在大門兩側對峙。
一位曾到多家銀行調研鋼貿貸款的銀行業分析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各家銀行都強調有很多抵押物,但這些抵押物要么涉及重復質押,要么已經被幾家銀行查封,很難說有多少能夠真正變現。”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開豪車、住黃浦江邊豪宅、牛氣沖天的鋼貿商們如今回到了十年前,因為無法負擔上海市內高額的房租,剩下還能做生意的,他們搬到上海的近郊松江,租一個兩層樓的鋪面,一樓辦公,二樓住宿。如今,在上海郊區松江一些破舊但租金低廉的鋼材市場反倒一鋪難求。
大批福建籍的鋼貿商把小孩送回老家,福建周寧當地的小學一個班級擠了七十多名學生。
2013年6月底,記者來到松江鋼材城,這里聚集著兩萬多家商鋪,鮮有出租或轉讓。松江鋼材城每年交易額接近600億,銀行貸款只有30億,這里絕大多數的商戶采用自有資金經營。“最后僅剩下當初沒貸款的鋼貿商得以存活。”松江鋼材城副總經理葉肇華如此感慨。
回不去的還有整個行業的盛景,眼下,長三角的鋼貿業已經幾近癱瘓,寶鋼幾次下調產品出廠價,仍鮮有鋼貿商接手。無奈之下,寶鋼等幾家大型鋼廠只好派業務員進駐鋼材市場。
北京一位鋼貿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其他地區的鋼貿商很大一部分在用自有資金經營,虧的是自己的錢,風險可控。而福建的鋼貿商到最后虧的都是銀行的錢。”